新编诗集
	归国杂题(一)——马赛
	马赛,你神态何以如此惨淡?  
	空气中仿佛渗透了铁色的矿质,  
	你拓臂环拥着的一湾海,也在迟重的阳光中,沉闷地呼吸;  
	一涌青波,一峰白沫,一声呜咽;地中海呀!  
	你满怀的牢骚,  
	恐只有皤白的阿尔帕斯——永远自万呎高处冷眼下瞰——深浅知悉。  
	马赛,你面容何以如此惨淡?  
	这岂是情热猖獗的欧南?  
	看这一带山岭,筑成天然城堡,  
	雄闳沉着,  
	一床床的大灰岩,  
	一丛丛的暗绿林,  
	一堆堆的方形石灰屋——  
	光土毛石的尊严,  
	朴素自然的尊严,  
	淡净颜色的尊严——  
	无愧是水让(Cézanne)神感的故乡,  
	廓大艺术灵魂的手笔!  
	但普鲁罔司情歌缠绵真挚的精神,  
	在黑暗中布埴文艺复兴种子的精神,  
	难道也深隐在这些岩片杂草的中间,  
	惨雾淡沫的中间?  
	马赛,你渗淡的神情,  
	倍增了我别离的幽感,别离欧土的怆心;  
	我爱欧化,然我不恋欧洲;  
	此地景物已非,不如归去:  
	家乡有长梗菜饭,米酒肥羔;  
	此地景物已非,不堪存想。  
	我游都会繁庶,时有踯躅墟墓之感,  
	在繁华声色场中,有梦亦多恐怖;  
	我似见莱茵河边,难民麇伏,  
	冷月照鸠面青肌,凉风吹褴褛衣结,  
	柴火几星,便鸡犬也噤无声息;  
	又似身在咖啡夜馆中,  
	烟雾里酒香袂影,笑语微闻,  
	场中有裸女作猥舞,  
	场首有黑面奴弄器出淫声;  
	百年来野心迷梦,已教大战血潮冲破,  
	如今凄惶遍地,兽性横行;  
	不如归去,此地难寻干净人道,  
	此地难得真挚人情,不如归去!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三期)  
	归国杂题(二)——地中海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这风稳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  
	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天上没有两片相同的云彩。地中海呀!你是欧洲文化最老的见证!  
	魔大的帝国,曾经一再笼卷你的两岸;  
	霸业的命运,曾经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夺;  
	无数的帝王,英雄,诗人,僧侣,寇盗,商贾,曾经在你怀抱中得意,失志,死亡;  
	无数的财货牲畜,人命,舰队,商船,渔艇,曾经沉入你无底的渊壑;  
	无数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经浸染涂惨你的面庞;  
	无数的风涛,雷电,炮声,潜艇,曾经扰乱你安平的居处;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脱洛庵家的惨剧,  
	沙伦女的歌声,迦太基奴女被掳过海的哭声,  
	维雪维亚炸裂的彩色,  
	尼罗河口,铁拉法尔加唱凯的歌音……  
	都曾经供你耳目刹那的欢娱。  
	历史来,历史去;  
	埃及,波斯,希腊,马其顿,罗马,西班牙——  
	至多也不过抵你一缕浪花的涨歇,一茎春花的开落!  
	但是你呢——  
	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  
	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  
	(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  
	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  
	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  
	这孤零零的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原载: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努力周报》第三十四期)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粘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一月二十二 志摩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何处埋掩?  
	希望!我抚摩  
	你惨变的创伤;  
	这冷默的冬宵——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琮,  
	暮偎松茵的温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你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不幸的爱母  
	思想一场空养的辛苦!  
	我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1)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死;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作埋葬!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努力周报》第三十九期)  
	情死(Liebstch)
	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昨夜的雷雨,原来是你出世的信号——真娇贵的丽质!  
	你的颜色,是我视觉的醇醪;我想走近你,但我又不敢。  
	青年!几滴白露在你额上,在晨光中吐艳。  
	你颊上的笑容,定是天上带来的;可惜世界太庸俗,不能供给他们常住的机会。  
	你的美是你的运命!  
	我走近来了;你迷醉的色香又征服了一个灵魂——我是你的俘虏!  
	你在那里微笑!我在这里发抖。  
	你已经登了生命的峰极。你向你足下望——  
	一个无底的深潭!  
	你站在潭边,我站在你背后,——我,你的俘虏。  
	我在这里微笑,你在那里发抖。  
	丽质是运命的运命。  
	我已经将你擒捉在手内!我爱你,玫瑰!  
	色,香,肉体,灵魂,美,迷力——尽在我掌握之中。  
	我在这里发抖,你——笑。  
	玫瑰!我顾不得你玉碎香销,我爱你!  
	花瓣,花萼,花蕊,花刺你,我——多么痛快啊——尽胶结在一起;一片狼藉的猩红,两手模糊的鲜血。  
	玫瑰!我爱你!  
	一九二三年,六月。志摩  
	(原载:民国十二年二月四日《努力周报》第四十期)  
	康桥,再会吧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复能坦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迴,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蜡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磷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野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山,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瞑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时事新报·学灯》五卷三册九号,因格式排错,又于二十五日《学灯》五卷三册二十号重排。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诗
	Will-O- the-wisp【Lonely is the Soul that sees the Vision……〗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泛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竣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 ;
;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延似戏,  
	直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声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震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途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沉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至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三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二期)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迥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面见盻,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三期)  
	铁柝歌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原载:民国十二年七月一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九期)  
	自然与人生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嗷,  
	雷霆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剑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期,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小说月报》。  
	雷峰塔
	一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二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三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的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哀曼殊斐尔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也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海边的梦(一)
	“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斓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哪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  
	“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  
	于是将这两颗心同群星一起挂在天上,  
	放射着人间伟大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这黄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画,  
	飘泊天涯——  
	我遥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这时候若有恋恋难舍,  
	于是想到我的情人,还记得昔时曾携手处,  
	如今教我向谁诉相思苦?苦!”  
	海边的梦(二)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周灵均先生这首诗寄到的时候,志摩正在我那里。我说这首诗里有几个意象极超脱新颖,造语也隽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当的。“痴立在海边许多时,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这是一般白话诗中少有的佳句,“于是”两字却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节都用“于是”收束,实在是失策。又如“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用一“则“字起,也觉着减色。因此我问志摩为什么不改动几个字。志摩当时答应了,可是半点钟后,他给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却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诗。结果是很不相同了,谁见了都能觉察出志摩的腔调来。从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实在比原诗强。就拿第一句说吧,“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又是“独自”,又是“一个人”,又是“踽踽的”,三个形容词只说了同样的一层意思,比志摩的“我独自在海边徘徊”反而力量轻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诗有一种缠绵凄凉的情调,与诗中的意象是一致的,我觉得志摩的另作本却没有充分的表现出来。这两首诗在我的抽屉内搁了有两个月了,现在方才拿来发表,实在对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滢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一期)  
	泰山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向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九期。志摩先生诗集《猛虎集》目录(【全二〗)内列有该诗题目,但未录原文。兹据《新月》将原诗补刊于此。  
	窥镜(I Look into My Glas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我向着镜里端详,思忖,  
	镜里反映出我消瘦的身影,  
	我说,但愿仰上帝的慈恩,  
	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  
 
	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
	但只不仁善的,磨难我的光阴,  
	消耗了我的身,却留着我的心;  
	鼓励着午潮般的脉搏与血运,  
	在昏夜里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形。  
	十六日,早九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她的名字(Her Initials)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在一本诗人的书叶上  
	我画着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艳的思想的部分,  
	曾经灵感那歌吟者的欢欣。  
	如今我又翻着那张书叶,  
	诗歌里依旧闪耀着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鲜艳,  
	却已随着过去的时光消淡!  
	十六日,早二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伤痕(The Wound)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我爬登了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阳在雾彩里,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宛似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分离(The Division)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急雨打着窗,震响的门枢,  
	大风呼呼的,狂扫过青草地,  
	在这里的我,在那里的你,  
	中间隔离着途程百里!  
	假如我们的离异,我爱,  
	只是这深夜的风与雨,  
	只是这间隔着的百余里,  
	我心中许还有微笑的生机。  
	但在你我间的那个离异,我爱,  
	不比那可以短缩的距离,  
	不比那可以消歇的风雨,  
	更比那不尽的光阴,窈远无期!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东山小曲
	一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二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去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三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号)  
	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
	〔美〕Walt Whitman 作  
	徐志摩 译  
	我看来一片的青草与天上的星斗的运行是一样的神奇,  
	泥里的蚂蚁也是一样的完美,一颗沙,鹪鹩的卵蛋,树根里的青蛙,都一样的是造化主的杰作,  
	我看来蔓延着的荆条可以装饰天上的厅堂,我手里绝小的铰链比得上所有的机器,  
	我看来在草田里低着头吃草的黄牛胜如美术的雕像,  
	一只小鼠是一个灵迹,可以骇倒无数自大的妄人……  
	我想我可以与畜生们共同生活,和平、自足的畜生们。  
	我站着对他们看着,尽久的看着。  
	他们不是不安命的,也不抱怨着他们的光景,  
	他们不是在暗室里开着眼睛躺着,忏悔他们的罪恶。  
	他们也不来研究他们对上帝的责任,叫人作呕的研究。  
	没有一个是不满足的,没有一个是占有疯狂病的,  
	谁也不向谁下跪,他们几千年的生活里从不曾有过尊与卑的分别  
	他们在地面上没有一个是装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不是快活的过日子的。  
	这些是他们的状态,他们对我表示的,我也对他们表示我的同情,  
	他们启发了我自己的消息,现在我亲切的认识了我自己。  
	(原载:民国十三年三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三号)  
	Songfrom Corsair
	拜伦 作  
	徐志摩 译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的抨击,  
	回忆着旧时情,在惆怅中涕泣。  
	在那个墓宫的中心,有一盏油灯,  
	点着缓火一星——不灭的情焰:  
	任凭绝望的惨酷,也不能填堙,  
	这孱弱的光棱,无尽的绵延。  
	记着我——啊,不要走过我的坟墓,  
	忘却了这抔土中埋着的残骨;  
	我不怕——因为遍尝了——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镞。  
	请听着我最后的凄楚的声诉——  
	为墓中人悱恻,是慈悲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只是眼泪一颗,  
	算是我恋爱最初,最后的报酬!  
	(原载:民国十三年四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