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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叛乱与动乱

百姓的保护者需要知道国家的风暴什么时候来临。国家的风暴总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最为猛烈。自然界的风暴总是在春分秋分时节最为猛烈。还有,暴风雨来临之际,总有一阵阵低沉的狂风大作,海上也会悄悄涌起大浪。国家的风暴来临之际也会这样。

太阳常常警告人们,在它照射不到的地方,

有暴动、叛乱和战争正在酝酿。(出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

针对国家的诽谤和攻击一旦频频出现、被公开发表,类似的谣言四处流传,并且很快被人接受,那都是叛乱的前兆。维吉尔还给这些谣言立下了一个家谱:

她是巨人们的姐妹,

众神激怒地母,生下了她,

她是巨人克乌斯和恩塞拉多斯(反对宙斯的百手巨人。)的妹妹,

巨人家族中的最后一员。(出自维吉尔的《伊尼阿德》第4 卷。)

在他看来,谣言似乎是过去叛乱的遗物,但其实它是叛乱即将来临的序曲。不管怎么说,叛乱的骚动和叛乱的谣言没有多大区别,就像兄弟姐妹和男女之间的差异一样。特别是遇到这种情况:国家的对策没有什么不妥,似乎还很有道理,应当受到拥护支持,却反被恶意曲解,肆意中伤。这种情况说明怨恨已经十分强烈。正如塔西佗说的那样:“当人们怀有极度不满时,统治者的对策无论好坏,同样会受到非难。”(出自塔西佗的《罗马史》第1卷第7章。)

要是认为谣言是动乱的前兆,就马上加以严厉的镇压,把这当做惩治动乱的良方,那也是不对的。因为对谣言置之不理往往是对付谣言的最好办法。一心想把它们压下去,反而会把人心不稳的局面永远延续下去。

还有对塔西佗的那种“服从”的说法也应当持有怀疑,他说:“他们表面上服从命令,但实际上却议论命令的内容,而不愿去执行命令。”(出自塔西佗的《罗马史》第2卷第39章。)实际上争辩和对命令的指示吹毛求疵,都是一种不服管束和拒绝服从的表现,特别在争辩的时候,赞成指示的说话畏畏缩缩、绵软无力,反对指示的却说话蛮横无理、非常放肆。

还有,马基雅维利说得对,君主就应该像是公众的父母一样,要是他们把自己当做一个派别,靠向一边,这就像是一条船,两边载重不均衡,就要翻船。

这一点在法兰西国王亨利三世在位时就看得很清楚,早先他为了铲除新教加入同盟,但不久以后正是这个同盟转而反对他了。当君主的权威只用来为一个政治运动做帮凶的话,那么一旦还有其他的约束比君主的约束更为牢固时,那就等于宣判那个君主就要失去王位了。

同样,一旦骚乱、吵闹以及党派之争公然出现,并且十分嚣张,这也是一种政府失去威望的迹象。政府中首要人物的运作,按照传统的说法,应当像众多行星在原动力下运行一样,这就是说,每一颗行星被原动力迅速带动,而它们自己的运行却很平和舒缓(按古代的天文学,天体被分成许多重天,最外层的是“原动天”,这一系列重天都以地球为中心运转。)。因此,当那些大人物在他们各自的运作中过于迅猛,如塔西佗说的那样,“自由放任,根本不把他们的支配者放在眼里”(出自塔西佗的《编年史》第3 卷第4章。),到那时,也就标志着运行轨道偏离了常轨。

威望是什么?那是上帝赐给君主的腰带,上帝一直在威胁要解除这条束腰带:“我将要解下系在帝王们身上的腰带。”(出自《旧约·以赛亚书》第45章第1节。)

政府的四大支柱是宗教、法律、议会和财政,当其中之一被动摇和削弱时,人们就不得不祈求上帝保佑了。这里我们不再多谈征兆的问题了(必须指出,人们对这个话题可能不太重视,不像对以下内容那样重视)。

现在我们先说说叛乱的物质基础,再说说叛乱的动机,最后说说铲除叛乱的方法。

叛乱的物质基础是个值得好好考虑的问题。因为防止叛乱最可靠的办法(要看时间是否允许)就是去除这样一个物质基础。原因是一旦燃料准备齐全,火星什么时候把它们点燃起来,那就很难说了。

叛乱的物质基础有两种,一是普遍的贫困,一是大量的民愤。有一点确定无疑:有多少失去家园的人就有多少支持动乱的人。卢卡斯对内战以前罗马的情况描写得十分确切:

贪婪的高利贷很快带来消息,

一场动摇信用的战争使许多人有利可图。(出自罗马诗人卢卡斯的《法赛利亚》第1卷。)

这个“使许多人有利可图”无疑是导致国家遭受叛乱和动乱的可靠征兆,如果有产者的贫穷和下层平民的贫困、需要结合在一起,巨大的危险就迫在眉睫了,因为饿肚子而造反是最糟糕的叛乱。至于国家中的民愤,就像人体中的体液,往往引起一种异常的热量,产生炎症。希望君主不要根据民愤的正当与否去衡量危险的大小,因为这样做无疑把民众想象得过于理性了,其实他们往往会把自己的切身利益抛在一边。同样,也不要根据灾难来自何方去衡量灾难的实际大小,因为它们是最危险的民愤,里边有恐惧成分,大大超过他们的感受成分。“痛苦有限度,而恐惧却是没有限度的。”(出自小普利尼的《书信集》。)

另外,处于高压之下,那些让人忍气吞声的因素也同样能使人敢于反抗,处于恐惧中的人就什么都干得出来。任何君主或国家不要以为民愤司空见惯,长期存在,也不见得马上就有危险发生,因此就高枕无忧。确实,不是每一团水汽或雾气都能形成暴风雨,但尽管暴风雨不知多少次就这样吹散了,却总有一天会来临。西班牙有一句谚语说得好:绳子扯到最后,轻轻一拉就断了。

叛乱的原因和动机有:宗教改革、赋税、法律和习俗的变更、特权的破除、普遍的压迫、小人的得势、外国人的跋扈、饥荒、散兵游勇、党派之争愈演愈烈、侵犯民权——这尤为严重,使他们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聚众闹事。

说到整治的方法,我们这里只能提一般预防,可能有效;至于彻底整治,必须对症下药,没有规律可循,只有通过协商才能找到。

头一个整治方法或预防措施,就是尽可能消除上述叛乱的物质基础或物质原因,也就是资源匮乏和百姓贫穷的现象。为了这个目的,适用的办法就是:开放贸易,保持贸易的均衡;扶助工业;消灭懒散现象;压缩浪费和铺张;改良土壤,合理使用土地;控制销售价格;减轻赋税等等。一般说来,应该预见到一个王国的人口总数不能超过那个王国的储备总量,也就是可以供养的人口数,在一个国家没有受到战争摧毁时尤其如此。也不要单纯地以数量统计人口,因为人口多消费多而收入少,比人口多消费少而积累多,会更快地把一个国家的资源消耗殆尽。因此,贵族人数和其他等级人数成倍增加的话,就会跟平民的人数比例失调,很快把国家拖到贫困的境地。教士人数增长过快也会如此,因为他们对国家的储备毫无贡献。过多培养学者,又没有那么多职位提供给他们,后果也是如此。

同样必须记住,由于任何财富的增长必须依赖外国人(无论什么,有所得,必有所失),一个国家把东西卖给另一个国家,无非是三样东西:自然出产的商品、工业制造的商品和商业运输。只要这三种商品流通顺利,财富就会像春潮一样涌来。有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勤劳胜过物质”,即勤劳和经营得法比资源更有价值,更能为国家增加财富。在这点上,低地国家的人民就很突出,他们在世界上有最好的“矿藏”,这些“矿藏”并不埋藏在地下,这些“矿藏”就是勤劳和经营得法。

采取有效的政策尤其重要。一个国家的财富不能聚集在少数人手中,否则这个国家再富,人民还是难免要饿肚子。金钱如粪土,而肥料只有撒在土地上才能起作用。要做到这一点,主要是抑制贪婪的高利贷行业和大量收购牧场,或者至少要有严厉的措施对付他们。

消除民愤,或至少消除最危险的民愤。必须指出众所周知的一种情况,每个国家都有两部分臣民,即贵族和平民。只有一部分臣民不满,危害不会太大,因为平民要是没有贵族煽动,他们行动很迟缓;而贵族的力量又很弱,除非大众倾向他们一边,并且他们一向乐于自己采取行动。当贵族坐待良机,等平民中爆发动乱,他们去把水搅浑,然后他们自己出头露面,表明他们的意图,这个时候形势就危急了。诗人们杜撰说,其他众神想把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捆绑起来,朱庇特察觉出他们的意图,让智慧女神布拉艾瑞前来帮忙。这其中的寓意无疑表明,如果肯定平民的良好愿望,他的权力就十分稳固。给人民适度的自由,让他们发泄心中的痛苦和不满(只要这种发泄不是过于野蛮和放肆),那是最稳妥的方法。因为一个人如果让体液倒流,就会使伤口内部出血,增加长出恶性溃疡和致命脓肿的危险。

说到民愤,埃匹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潘多拉的丈夫,见希腊神话故事《潘多拉的盒子》。)有时也会扮演普罗米修斯的角色。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民愤的时候,埃匹米修斯在让“痛苦”和“邪恶”飞出匣子后,将盖子合上,把“希望”留在了匣子里。毫无疑问,狡猾地、装腔作势地让人们怀有希望,用各种希望向人们许愿,把人们引向一个又一个希望,那是民愤最好的解毒剂。当一个政府没有举措来满足民众念念不忘的要求,却能使民众心存希望而赢得民心,掌控事态,不让坏事看上去没有药可救,那么,这个政府不失为一个明智的政府。不过给希望开几个口子这种事并不难办,因为无论特殊人物还是党派,都喜欢自我吹嘘,就算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话,他们也敢于出头露面。

民众里边往往会出现一些有望适合做首领的人物,对这一点要小心,也要设法杜绝。这种谨慎的做法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因为心怀不满的人可能会求助于他们,投奔到他们的门下。我认为这种适合做首领的人物必定有了不起的地方,名声很大,那些心怀不满的人对他很信任,他们的目光总是围着他转,而且被人认为他对当局尤其不满。对这种人物必须采取切实可行的办法,要么战胜他,使他和当局和解,要么使他跟同一党派的其他头领对立,他们可能会起而反对他,削弱他的名声。一般来说,分化瓦解所有与国家敌对的党派和团体,让他们互相疏远,或至少在他们之间造成互不信任,并不是一种很差的手法。因为假如掌握国家举措的人互相倾轧,四分五裂,而反对他们的人倒团结一致、万众一心的话,那么形势就危险到了极点。

我还注意到,有些机智尖刻的话出自君主之口,会点燃反叛之火。恺撒说:“苏拉(恺撒之前的罗马独裁者。)是文学中的外行,所以不会口授文章。”结果这句话给他带来无尽的伤害。迦尔巴说他自己“惯于征召士兵,而不愿收买士兵”,正是这句话使士兵失去领赏的希望,也使他自己丢掉了性命。普罗布斯(罗马皇帝,为叛兵所杀。)也同样为一句话结果了性命:“只要我活着,罗马帝国就不需要士兵了。”这句话使士兵们大失所望。这种例子还很多。因此,君主在敏感的问题上和棘手的局面下,必须慎言,因为一句话出口就像标枪投射出去,别人还以为君主内心的意图自然流露了出来呢。至于长篇大论,由于平淡无奇,也就不大引起注意。

最后,在对付所有事件中,君主身边不能没有几个大人物,更不能没有一个或几个具有军人式勇猛气质的人,目的是将叛乱压制在萌芽状态中。因为没有这种人,一旦动乱发生,朝廷会更加惶恐不安,那显然是不合适的,而国家也会出现塔西佗所说的危险:“当时人们的情绪就是如此,虽没有几个人敢冒险做出恶劣的举动,但很多人希望去做,而大家都默许这种举动的发生。”但那些具有军人式勇猛气质的人必须忠实可靠、声誉良好,而不是那些拉帮结派、哗众取宠的人。还有他们跟国家中其他大人物也要有良好的关系,否则这个治病的药比疾病本身危害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