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伊的身影愈行愈远。 贺子山始终负手目送。 这时身边一名胡人来到贺子山身边,说道:“要是让那边知道您见过唐玄伊,恐怕……” “能不能走到最后,还要看唐玄伊能不能拨开那雾,如果连雾都吹不走,何所惧也?”贺子山有些惋惜地叹口气,“如若接受我的建议该有多好。不过,我也终于理解,那位为何如此三番四次想要与他亲近。可惜呀,终归不是一路,那位应该也是知道的。” 一人匆匆而来,将一封信交递给贺子山。 贺子山随手将其拆看看向里面的内容,眉心微微拢起,继而又看向唐玄伊离开的方向。 “告诉他我知道了。” 贺子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不屑地撕了信,转身离开了。 …… 回程的路上,唐玄伊偶尔还是会想起贺子山。 拨雾见山,谁是雾,谁又是山? 还有,贺子山留给自己的一个地点。 暗账真的会在那里吗?又要如何拿到? 更重要的是,贺子山给自己的那枚棋子是什么意思,里面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返回长安需要整整一日半的时间,即便再快马加鞭,到达长安的时候,也已经是第四日的清晨。 今日的长安上空,一如既往徘徊着一抹散不去的阴云。 不知道大理寺是否还好?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御史台是否前来刁难。 尚未靠近,唐玄伊就看到了长安城的城门守卫变得比往日更多了,这种情况有点不寻常。他微微蹙眉,又加快了马步朝城门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正拼命要朝外赶,但守卫却用兵器阻挡不允出城。 “大理寺少卿你们也敢拦吗!”王君平大喊,但守卫无动于衷。 “陛下有命,严查乱党!即日起任何人不许出城!!”守卫毫不退让。 “偏偏在这个时候!!”王君平急的怒火朝天,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御史台做了什么手脚就是防止他将大理找回,索性准备硬闯。 唐玄伊立刻加快马鞭感到城门前:“王少卿?出什么事了!” 王君平惊喜大喊:“大理!!您终于回来了!!卑职正要出去迎您!” “怎么回事?”唐玄伊又牵马朝前走了几步,步入城中,“是不是大理寺出了什么事?” 王君平不知如何表达,看了眼周围的人,立刻下马对唐玄伊说道:“大理寺没出什么事,但是,沈博士她却被御史台带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玄伊眼神顿时一变。 王君平焦急回道:“昨夜酉时!” “什么罪名?” “不知道,看起来事情不小!” 唐玄伊心底多了一丝焦躁,撕扯着他的冷静。 御史台如果手里没什么东西,绝对不敢冒然抓人,而且此番还拦截大理寺通知他回来,证明可能是想在他回来之前逼问出什么。若是如此,御史台一定会用什么极端的手段…… “你先回大理寺!”唐玄伊立刻骑上马。 “那、那大理您——” “我去御史台!”五字音落,唐玄伊猛一甩缰绳,立刻朝着前方赶去。 …… 左朗静坐与御史台的正台上,闻着新上贡来的茶叶,轻抿唇角。 他用手捻了一点,缓慢而均匀地洒在两个盛着热水的杯子里,像是提早在候着什么人。 “唐大理到!”外面卫士通报。 左朗并没立刻抬眸,而是稳稳收了茶叶才看向外面。 一袭紫袍的唐玄伊只身步入,带着两袖凛凛清风,霎时推入一股慑人的寒意。 左朗自是感觉到了,他唇角微动,似乎更乐于见到此刻微怒的唐玄伊。 因为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唐玄伊,终于多了一些破绽。 左朗信手捏住茶杯,一杯留在自己的案前,一杯放在唐玄伊的客案上,袖前一抬手,示意唐玄伊入座。同时用眼神示意石温正,命他在门外把守,不允任何人靠近出入。 这样一个阵势明摆着要私谈,若是要开诚布公的说什么,决然用不着这个样子。 当下唐玄伊心中有了底子,虽然现在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血液里滚动着的躁动,可是像这种时候,俞是沉不住气,对念七便越是危险。遂垂下眸深吐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而后掀开下摆坐入席中,他倒是想看看,御史台拿了沈念七,想要谈的是什么? 左朗也入座,一边继续摆弄着他的茶,一面说道:“大理此番前来,所谓何意?” “连茶都准备好的人,又何苦明知故问?”唐玄伊一字一定道,“问案,要人。” 左朗哼哼笑了一声,坐在上座侧身看向唐玄伊:“问案可以,人却要不得。”他的视线划过唐玄伊微微入寒的眼神,笑道,“大理莫不是以为,御史台小气到因为之前的一些口角,就要给沈博士扣上甚莫须有的罪名来针对大理寺吧。这一次,御史台可是秉公办理。罢了,也不兜圈子了,大理看过这个之后,我们再行商谈。” 左朗起身拿起一个木盒放在唐玄伊的案前。第236章 交易 唐玄伊打开木盒,先看里面的卷轴。 第一行便写了“圣力元年”四个字。 这是圣力元年的卷宗。 唐玄伊抬头看了眼左朗。 左朗已经信步坐回席上,抻抻衣袍,仰头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 一种不好的预感席上心头,唐玄伊继续看下去。 卷宗大意是讲在圣力元年,武氏决心将帝位传给当时被软禁在房州的昭帝李显,然后特意命人秘密将昭帝接回洛阳。但是此事却被武承嗣知晓,遂派人与昭帝身边的细作里应外合,准备刺杀昭帝。那一次死了不少人,但幸好昭帝只受了轻伤。当时武氏命当时的大理寺卿调查此案,最终查出是当时昭帝身边的护卫——千牛卫大将军沈冲主导的这次刺杀,在沈冲准备逃离大理寺的时候被杀。按唐律,其家眷要被连坐一并处死。唐玄伊将卷轴放在一边,又拿起后面几个册子,有些迟疑。半晌,才缓慢将册子打开。指尖蓦地一颤。这是一些迁移到别的县城,但曾经处于事发地附近穰县的县民,说是亲眼见到沈冲夫人诞下沈念七,也是亲眼见到葛先生将其带走。 唐玄伊看向左朗。这些东西要收集起来,绝非一日。 左朗笑着饮了口茶,说道:“证据送到左某手上时,左某也万分诧异。没想到……”他视线落在唐玄伊略微开始苍白的脸上,“沈博士,竟然是那个沈冲的女儿。” “就凭这些?”唐玄伊一把合上册子,声音沉了许多。 “不仅,还有许多,人证物证,皆在。”左朗从容地偏头看向唐玄伊,“看样子,大理还是不信,不,是不信,还是不想相信?宁可相信是御史台作假?”左朗哼笑着放下茶杯,指尖掸掸衣衫,“可惜,这样的证据,御史台做不了假,沈博士出身南阳郡穰县,正是沈冲当年带着妻子逃离所经的沿途。但是当时沈冲夫人临盆待产,所以沈冲便将自己的夫人扔在了穰县的乱葬岗里,自己连夜逃走,而后被大理寺抓获,沈博士正是在乱葬岗里被沈夫人临死前用最后一口气生下的。有人亲自看到了这一幕,有很多人。整个穰县,皆知此事,只是不知原来那女子便是沈冲之夫人。如今,知晓,便是全县的人都可以作证。” 唐玄伊袖下指尖微屈,齿间多了几分力道。 如若念七当真是沈冲之女,陛下必是会处以连坐极刑,以防武承嗣残留余党威胁皇权。陛下可不是一个因为喜爱,就可以对危险视而不见的人,但凡威胁到陛下的人,纵是亲人,也绝不会姑息。 唐玄伊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渐而抬头,说道:“如若证据确凿,御史台本是应直接交予陛下。如今沈博士还在御史台,说明御史台并未将最后的证据交给陛下,特意等唐某前来,说重点吧。” 左朗意味深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缓步走到唐玄伊面前。 “大理当真是明理,那么左某也不绕圈子了。”他拿着茶壶走来,在唐玄伊未饮的杯子上,又填了一些热水,直到快满溢时方停,幽幽对唐玄伊轻声说道,“只要大理愿意,左某便担下这风险,替大理改了这证据,保沈博士,平安无事。” 滴,杯中水,略微溢出。 唐玄伊抬起眸对上左朗的视线:“你要为我,伪造证据?”右眸微眯,“那,你想要什么?” 左朗唇角勾动,一字一句道:“合作。” “如何合作?”唐玄伊又道。 “只要大理寺对七年前的事就此打住,御史台便也愿为大理效劳。不仅如此,御史台还会撤回此前所有御史,保沈博士平安,亦保大理寺上下平安。” 唐玄伊视线落在茶杯外圈留下的水上,喃语:“如若不然呢?” “如若不然,左某会请示陛下,请大理,监斩沈博士的。” 唐玄伊眼底的凛意比之前更加浓烈,平静的海面无声无息地泛起了滚滚浪涛。 “这个决定,会比想象中的容易。”左朗微笑起身,“相信左某。” “看来,左大夫是过来人。”唐玄伊齿间渐渐用力。 “人在漩涡中,难免要抉择些什么,不是吗?” 这时,石温正敲门,说道:“左大夫。” “进来。”左朗收敛了方才的表情,重归淡漠。 石温正先看了眼唐玄伊,不知说什么,遂只轻揖,而后走到左朗身边,说道:“审讯的人来报,沈博士已经昏过去了,是否还要继续审。” “审,既是要犯,定是要审到最后一口气。”左朗说道。 唐玄伊忽然回道:“一日。” 左朗立刻听了话头,故作困惑地望向唐玄伊:“什么一日?大理?” 唐玄伊起身直面左朗,用着几乎可以冻结一切的语气说道:“给我一日时间考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但是,沈念七,我要带回去。” 左朗终于多了一些笑,说道:“石中丞,听见了吗?” 石温正微愣,忽而明白,应道:“某这就去提沈博士!”说罢,后退离开房间。 “那么,左某就等着唐大理了,明日天亮,若等不到大理,别怪左某,进宫面圣了。” 唐玄伊冷眸看着左朗,从他身边走过离开房间。 外面的冷风将门吹得作响,左朗拿起唐玄伊一口没动的茶:“真是可惜了。” …… 唐玄伊将沈念七带回大理寺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长安宛如一盏渐渐熄灭的烛灯,模糊了景色,成全了皎月。 秦卫羽与王君平皆在沈念七的门口守着,没一会儿,照料完念七的潘久就从房里出来,看到他们两人正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便说道:“没有皮外伤,但是明显用了刑……” “没有皮外伤的刑……”王君平拧眉,“御史台那帮混蛋不会给一个弱女子用了挂刑或者水刑吧?!” “就怕两者皆用了。”秦卫羽的脸上也写上了怒意。 “这群天杀的!”王君平愤愤啐了一口,“过了这个坎儿,看我不好好收拾下那群家伙的!” “总之,今夜先回去吧。大理说想单独与沈博士待一会儿。”潘久拽了拽想要进入房间的王君平。 王君平还是想进去,半晌,终于点头,与秦卫羽结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