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服完丹药,正在闭目养神。这是他每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 最近,皇帝越来越离不开柳泌的丹药,所图的无非是服丹之后那份虚弱而又放纵的感觉。只有在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里,他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千钧重担,任由心神腾云驾雾于太虚之上。 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旁有动静,便随口唤道:“陈弘志。” 无人应声,他又唤了一遍。 “大家。”陈弘志从帷帘后冒出来。 皇帝勉强睁开眼睛,嗔道:“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有事吗?” “大家,兴庆宫来人了。” “兴庆宫?” “是汉阳公主遣来的。” 皇帝不耐烦地问:“说什么?” “说是……请大家速去兴庆宫。” “什么?”皇帝几乎从御榻上跳起来,“你再说一遍!” “说、说请大家速、速去兴庆宫。” 皇帝连连挥手:“快让那人进来。” 来者是个小黄门,扑通跪倒在御榻前,吓得头都不敢抬起。 “兴庆宫中出什么事了吗?” “奴、奴不知道啊。” “那……是皇太后的病情有变?” 小黄门愣愣地回答:“奴一向在外殿伺候,从来见不到皇太后。” “御医呢?这几天御医出入频繁吗?” “也没……见着。” 皇帝闭了闭眼睛,道:“备辇。” 乘上步辇之前,他又将陈弘志叫到身边,低声吩咐:“你快着人去查,是否有人把永安公主服毒的事情泄露到兴庆宫去了?” “奴明白。” 步辇沿着夹道向兴庆宫而去。皇帝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这段路他已经太久没有走过了,想不到会如此阴森,仿佛行走在一条地下的墓道中,漫无尽头。 他竭力不去回忆最后一次行走其中的情景,而将思绪引到永安公主所出的意外上。就在三天前,永安公主因畏惧和亲,在府中服毒自尽了。 幸好皇帝早有准备,在公主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所以永安公主并没有死成。消息被严格封锁起来,对外只称公主偶染微恙。而且从那一刻起,永安公主就被皇帝派人严格监控起来,再想死也没机会了。 今日兴庆宫中必有剧变,否则汉阳公主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来请皇帝驾临。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已逾十年不曾踏入过兴庆宫。而皇帝一旦前来,就意味着皇太后或将殡天了。 夹道之中一片死寂,皇帝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 不不不,他自我安慰着,也许只是永安公主服毒事发,皇太后想当面质问自己?可是,过去十年中发生了多少是是非非,皇太后从来不置一词,始终保持沉默。难道这一次,她就会破例吗? 当步辇进入兴庆宫时,皇帝恐惧得几乎要窒息了。 这座宫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殿一垣,都在他的眼里扭曲变形,宛然成了吴道子在景云寺所绘《地狱变》壁画中一般可怕的景象。 步辇直接抬到了咸宁殿前。汉阳公主迎出殿外,跪于阶下,向皇帝大礼参拜。当她抬起头时,皇帝看见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他的心瞬间跌入无底的深渊。定了定神,他迈步入殿。 “等等,请皇兄稍候。”汉阳公主压低声音道,“阿母、阿母她还有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在她的脸上。 “待、待我去问她。” 皇帝只点一点头,便在寝阁外坐下来。他闭起眼睛,十余年的光阴在脑际一闪而过,将他逼回到此生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的内侍宫婢都被赶到殿外,鸦雀无声地跪了一地。他独自坐着,能清晰地听到寝帷之中,汉阳公主悲戚地问:“阿母,皇兄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他?” 没有任何回应。皇帝不知道是自己没听见,还是皇太后未应声。他试图想象寝帷中的景象,却发现自己完全想不出母亲如今的模样。整整十二年了,他们母子的居处只相距两个街坊,却如参商永隔。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那么,及黄泉时,又该怎么办呢? 他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他不敢想! 皇帝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就在这时,从寝帷中传来一声号啕:“阿母!”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寝阁前,掀开帷帘。 汉阳公主扑在皇太后的身上哀泣着。皇帝并没有立即上前,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什么咸宁殿中的龙涎香气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格外清洌,又格外凄凉,仿佛凝结着人世间所有的哀愁,令人悲不自胜。 他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汉阳公主的身边。皇太后的眼睛仍然睁开着,使他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母亲正在看着自己。她终于肯看一看他了。 “我问了……可是阿母她、她就是摇头……”汉阳公主痛哭流涕地说着。 皇帝冷笑了一下:“我都听见了。” 何必解释呢?皇太后不过是恪守了誓言,把对皇帝的恨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她就是要让他明白,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他这个儿子。 内侍在帘外报:“大家,福王殿下和襄阳公主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