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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对J来说,身穿旗袍的母亲是性感的,但如此美丽的母亲却在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亲眼看到母亲与老田那龌龊的一幕,是J最恐怖的回忆。他无法忍受,更无法释怀。因为在J的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母亲唯一的爱人。于是,这亦爱亦恨的情绪在他的脑海里交织成了一个矛盾体。所以他会那样对待受害者。这矛盾,甚至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
  “对不起,虽然说我既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文学评论家,”贾铭说道,“但我觉得,您这样随意套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这一切,有些不妥。您这么做只能让别人头晕。假如我是您这本小说的读者,我会认为,J先生母亲的死与他变成一名杀人犯之间所谓的联系是站不住脚的。”
  “您说得没错,用西方的精神理论分析中国人的犯罪行为的确很难。西方人所说的恋母情结来源于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俄狄浦斯的母亲作为一位女性是完全无辜的,一切都是命运造成的悲剧。但咱们这位J先生的情况则有所不同。其实我在写论文的时候,也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类似的现象。在很多中国古典爱情故事中,比如《莺莺传》和《碾玉观音》,美丽女子往往最终被写成了恶魔。无论这些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多么富有魅力,她们都会给身边的男人带来灾难。在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本身就存在这样的观念。女性,特别是涉及性行为的女性,往往都会被妖魔化。所以,J的心态更像是恋母情结与中国传统观念的混合产物。”
  “我听不懂您的这些大道理,”贾铭似笑非笑地说道,“依我看,您还是写本这方面的专著得了。”
  其实陈超也为自己刚才这番灵光一现的阐述感到惊奇。事实上,正是贾铭给了他这些灵感。无论对于他的论文还是手头这件案子,这番阐述都意义非凡。
  “所以,就J的这个故事来说,他之所以会变成连环杀手且作案手法如此奇特,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他个人,更在于普遍存在的传统观念。”
  “陈队长,我对这些高深的理论不感兴趣,想必您的读者们也一样。您的整个故事还是漏洞百出,而您却解释不通。”
  显然,贾铭认为陈超已经用尽所有招数,自己依然毫发无伤。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警察只知道用一些晦涩高深的精神分析理论唬人,自己却可以轻松戳穿对方言语间的漏洞。
  其实陈超心里很明白,故事中的这些漏洞只有贾铭才能填补。他的思路也正是如此。
  这一思路看似不可行,但陈超还是打算试一试。也许贾铭想从他自己的角度讲讲这个故事呢——他的立场和着眼点肯定是不一样的。当然,前提是贾铭要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而不是作为主角去讲这个故事。
  “贾先生,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评论者。呃,如果让您来讲这个故事,您会怎样去改进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刚才不是说我这个故事漏洞百出吗?我的那些解释又说服不了您。作为创作者,我需要了解您作为读者需要什么样的解释,这样才能进步。”
  贾铭盯着陈超,并没有立刻回答。很明显,他已经看出这是一个陷阱。
  陈超继续说道:“贾先生,您是本地最棒的律师,我希望您能用您的职业经验帮帮我。”
  “那就说点儿具体的吧,您想填补哪个漏洞?”贾铭的话音里充满了戒备。
  “从红色旗袍开始吧。从样式和面料看,J先生应该是在八十年代,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就备好了那些旗袍。难道他那时候就计划着要杀人吗?我不这么认为。可他到底为什么囤积了这么多各种尺寸的旗袍呢?难不成他当时就预料到自己会杀死许多身材各异的人吗?”
  “是啊,这一条就需要解释,作为一名听众或者说读者,有一种说法我认为更靠谱,也能跟故事的其他部分相吻合。”贾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在组织着语言,“因为怀念母亲,所以J试着复制照片上的旗袍。可是那种面料已经停产很久了,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弄到一些。后来他找到了当年为母亲制作那件旗袍的老裁缝,于是他决定用搞到的面料做一大堆旗袍,估计其中肯定有一件跟原来他母亲那件一模一样的。当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会在将来杀人的时候用到这些旗袍。”
  “您说得太好了,贾先生。看来这位J先生永远忘不掉当年与母亲牵手拍照的那个下午啊。难怪他会在旗袍上寻求精神寄托了,那毕竟是唯一还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触摸那些旗袍就像是触摸当年那些美好时光。”陈超点着头说道,“下面咱们说说您指出的另一处漏洞吧。您说得没错,J的确有能力通过其他方式阻止田陌去美国。不过,田陌和其他几名受害者不一样,她并不是三陪女,怎么会情愿接受陌生人的邀请呢?”
  “呵呵,”贾铭笑了笑,“您凭什么认定J要杀死田陌呢?也许他是劝她跟那个男人分手呢。只是后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怎么劝?他怎么劝田陌跟那个男人分手?”
  “不好意思,我不是编故事的人啊。这是您要写的故事。也许他掌握了那个男人一些生意上和婚姻上的可疑之处吧,他完全可以约田陌出来谈谈这些事。”
  “好吧,这的确解释得通。您很有想象力。”
  “J希望田陌跟她那个男朋友分手,但她拒绝了。于是J用各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威胁她,比如说曝光他们的地下恋情或者以重婚罪起诉那个男人之类的。结果他们越吵越凶,田陌甚至开始尖叫。J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恍惚之中,J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年的老田。老田曾经在他眼前侮辱了他的母亲,而如今面对老田的女儿,他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感觉,仿佛轮回转世一般。与其说是J在侮辱田陌,不如说是还魂的老田在侮辱自己的女儿……”
  “除了最后一分钟,”陈超插话道,“J的心中依然饱含着对母亲的回忆。于是他没有强暴她,而是直接勒死了她。这足以解释田陌手脚上的抓痕,以及他清洗尸体的行为。J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害怕在这次失败的尝试后留下痕迹。”
  “随您怎么说吧。”
  “谢谢您,贾先生。您帮我填上了这处漏洞。”陈超说道,“只是还有一处漏洞,就是J选择在公共场所弃尸的事。我明白这是一种挑衅。但最后一名死者的尸体却被扔在一处荒废的墓园,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那个盗墓贼无意发现尸体,可能警方过上几天才会找到那里。”
  “看来陈队长并不了解那座墓园啊。”
  “是的,我的确不了解。”
  “五十年代,那里是一处富贵人家的墓园。简单说吧,你所说的J先生,他的家人都埋在那里。”
  “可据我所知,那座墓园后来被破坏了。而且他父母都是火葬的,那里应该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属的墓地了吧。”
  “怎么说呢,很多人会提前很久买好墓地,他的祖父和父母也不例外。所以在J看来,那里应该是他母亲的安息之所……”
  这时陈超的手机忽然响了。这通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陈超一边在心里抱怨着,一边急忙接起电话。打来电话的是钟保国。
  “谢天谢地,我终于找着你了。上边已经对西九区案做出了指示。”
  “哦?”陈超背过身子说道,“你是说明天的审判结果吗?”
  “这件案子非常棘手,但同时也是显示我们党反腐败决心的一次绝佳机会。在广大群众眼中,那个彭良心就是腐败行为的代表。所以我们可以把他树成一个反面典型。”
  “很抱歉,我没能在这个案子上起什么作用。不过明天我一定会到庭审现场的。那些贪官污吏必须受到严惩。”
  电话那头的钟保国并不知道,贾铭与陈超此刻仅一桌之隔。
  “那咱们明天见了。”钟保国挂断了电话。
  陈超转回身,对贾铭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对不起,贾先生。打断您说话了。”
  当、当、当……墙上的挂钟连敲了十二下。那声音悠远,仿佛寺庙里的铜钟一般。
  已是午夜时分了。
三十
  理论上说,现在已经进入新的一天了。
  陈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挂钟样式古朴,看来店主为了营造旧上海金迷纸醉的氛围,真是下了一番工夫,连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未曾放过。
  不必再兜圈子了,已经是星期五了。贾铭基本上已经不可能在庭审前再去杀一个人了。
  于是陈超拿起桌上的银铃,摇了摇。
  白云应声走进包间。她已经换掉之前那身乡下姑娘的装扮,穿上了一件华贵的礼服,仿佛一朵美丽的夜来香。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上今晚的主菜吧,”陈超说道,“不要忘记任何细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