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刚一进门他就发觉不对,屋里的煤油灯亮了,强子他娘不知道啥时候已经爬了起来,呆呆地坐在炕上,嘴唇发白,身体瑟瑟发抖,一对空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煤油灯,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张连义眉头一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关好房门,走上前正要伸手去摸女人的额头,却见她神经质一样猛地躲开,嘴里大叫一声:“强子!不是我!”
这一声大叫一下子把身边的莲花惊醒了过来,小女孩打了个哆嗦,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看他俩,撇撇嘴似乎要哭。然而也可能是太困吧,只是嘴里轻轻地呜咽了两声,随即一翻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下张连义不敢再轻易去碰她了,不过心里倒是有些释然:强子这时候远在七八十里地之外的小清河工地上呢,可能是女人想儿子想得狠了,做噩梦了吧。
他坐在炕沿上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爬上炕挪到女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用尽可能轻柔的语气问道:“他娘,咋啦?是梦到啥了吧?”
可能是感受到了男人那熟悉的体温,女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身体一软,一下子瘫软在了张连义的怀里。她呼吸急促地喘了好久,这才抬起头看着丈夫说道:“他爹,我刚才……我刚才看到强子了。”
张连义笑了:“别再那瞎想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强子走得时间长了,你想他想得厉害,做梦了。睡吧!据我估计,这次的‘伕’也差不多该完工了,过不了几天强子就能回来,放心吧!”
女人固执地摇摇头,仿佛仍旧是心有余悸地说:“他爹,你不用哄我,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做梦。是强子回来了,他身上全是血。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呆愣愣的,是……是……”
她浑身又是一抖,似乎非常害怕,声音也越来越低。
张连义有点不耐烦:“是什么啊?半夜三更的,说啥胡话呢?!”
女人的身体又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把头深深地埋在了丈夫怀里,嘴里轻轻吐出了一句话:“是……是虎子,是虎子领着强子回来的!我刚才……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
张连义身体一僵,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刚才一连两次的敲门声。对于他来说,女人所描述的景象并不陌生,以前虎子还在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种异象。他心里一片冰凉:可能强子真的出事了!
女人的声音继续从怀里幽幽传来:“他爹,刚才的敲门声,我也听到了。你……你还记得那年三大爷家二胖的事吗?”
张连义当然记得。
二胖是张家庄少有的能人,参军之后不久就当上了部队里的运输连连长。他这人头脑灵活又能说会道,三年义务兵完事之后并没有转业回家,而是转成了志愿兵,也就是说,从此之后他就成了专业军人,吃皇粮,不用再回家种地了。
这对于一个农村娃娃来说可以说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那年月甚至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吧,农村孩子想要走出农家门,不外乎有两个途径:第一是上学,考上大学之后,国家分配一个工作,当工人或是干脆进入政府部门;第二就是当兵,一旦转成了志愿兵,那也算是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一辈子衣食不愁了。更何况二胖那时候当的还是让所有农村孩子都梦寐以求的好兵种——汽车兵!那年月,汽车这东西本就是一件颇为稀缺的物事,开汽车的人在农村人眼里那更是高贵而神秘的。一句话,那时候的二胖就是整个张家庄人的骄傲,三大爷那几年在村里那也是昂首挺胸,吐唾沫带响的一个人物。
不过好景不长,到二胖当兵第五年的秋天,祸事来了。
有那么半月的时间吧,每天到了半夜时分,三大爷一家人总会听到外边有人敲门,出去问呢,没人应声,敲门声也会随之消失,打开门,外边也总是看不见人。
刚开始的时候,三大爷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年轻恶作剧,也没当回事。谁知道这敲门声总是不断,三大爷就有点烦了。不过既然抓不到人,他也没辙,而且逐渐地心里也有点发虚,心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他们家了。
到了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就偷偷跑到邻村的一个神婆家询问。那时候破除封建迷信之风正盛,什么神婆神汉阴阳先生啥的都不敢动弹,有事的时候,也只能暗地里搞一搞,大动作是绝对不会有的。三大爷家是军属,自然对这种人是避之而唯恐不及,这一次也实在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才会这么做。
都是三里五村的,那神婆自然也认识三大爷。见到他进门,那神婆也不多说,开口就告诉他回家之后,晚上临睡觉之前在大门口撒上一层石灰面,要是夜里有人敲门也别管,等天亮之后,看看石灰面上有没有脚印,然后再来找她。
三大爷有些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照办。
这天夜里,敲门声如约而来。第二天早上,三大爷很早就从炕上爬起来,打开院门看时,顿时傻眼了:院门外的石灰面平平整整,根本看不见哪怕是一个脚印!
这下子三大爷可就慌了。他二话不说,冲出门就跑到了那个神婆家。那个神婆看着气喘吁吁一脸晦气的三大爷仍然没有废话,开口就说:“他大叔,我说的话你信吗?”
这时候的三大爷早已是六神无主,再也没有了汽车连长他爹的派头,对着人家神婆点头如捣蒜:“我信我信!大嫂子你今天说啥我都信!”
第086章 长弓
神婆犹豫了一会,又说:“他大叔,我说的话可能不太中听,你真想听?!”
三大爷想也不想地又是连连点头:“没事没事!大嫂子你尽管说,你说啥我都听!”
那神婆又想了好大一会,最终还是摇摇头说:“算了,有些事说出来不好,这样吧,我去你家一趟。”
三大爷有些纳闷,不过也不好多说,只好领着神婆回到了家里。进门之后,神婆迳直走到堂屋里挂着的一张照片前站住。照片上,一身戎装的二胖神采飞扬,一幅英姿勃发的样子。
三大爷两口子有点莫名其妙,正想借机夸儿子几句呢,却见那神婆伸手把相框给摘了下来,拿在手里回头走到大门口神神秘秘地鼓捣了好一会,吩咐三大爷把相片放到了门框上方的缝隙里。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说也奇怪,到了夜里,外面的敲门声只响了一声,随即就消失了。从那之后半月的时间里,敲门声再也没有响过。三大爷非常得意,逢人就说什么军人就是厉害,一张照片都能辟邪。然而这话传到那神婆耳朵里之后,神婆却说了一句话:“辟邪?!俺那只不过是给外边的游魂找个窝!”
当然这话也不会有人在意,直到三个月之后,部队上有消息传来:二胖在三个月之前,也就是三大爷第一次听到敲门声的那一天,带着部队在山区执行任务的时候,汽车翻下山沟,牺牲了。
直到这时,村里人才明白了那敲门声的来源,也明白了为什么神婆把二胖的相片放到门框上之后就再也没了敲门声:那是二胖的魂魄千里归来却又魂魄无依,所以才会一直敲门示警。等到那张照片出现在门框上的时候,就等于又有了一个暂时的躯体。他住下了,回家了,当然也就不会再半夜敲门。
这件事当时在张家庄传得沸沸扬扬,张连义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联系到今天夜里的情形,他心里突然间就凉了半截:强子,不会真的出啥事了吧?!
这一宿夫妻俩再也没有了一点睡意,两人互相依偎着盯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呆呆发愣,心里满满的都是远在小清河清淤工地的强子。
第二天,张连义跑到村委上班,见那里一切正常,好像没有听到什么关于清淤工地的消息。不过,昨晚的那些诡异场景还是不停地在他脑海里闪过,让他心乱如麻,一刻也不得安稳。
到了中午时分,他忽然听到办公室外面的院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说:“张老六!咱村里谁不知道你小子整天偷鸡摸狗不干正事?我家的老母鸡肯定是你小子偷走的!走走走!去找村长说理去!”
另一个人也毫不示弱:“二蛋子你别血口喷人!老子昨天夜里老老实实在家搂着老婆睡觉呢!你们家老母鸡丢了,说不定是被黄鼠狼叼走了呢!赖我干啥?!”
这时候就听到外边房门响,村长的声音随即传来:“老六,你怎么又闯祸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这偷鸡摸狗的毛病咋改不了?整天让人家这么找来找去,寒不寒碜哪?”
就听二蛋子大叫起来:“这不村长在这呢!你给评评理。这张老六在我们家附近转悠了好几天了,俺猜着就准没好事,这不,俺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就给他偷走了!村长啊!咱农村人过日子,可就指着这鸡腚银行呢!你可得给俺做主!”
张老六也大声叫起屈来:“冤枉啊村长!这次真不是俺做的!不是俺!真不是俺!不信你去问俺媳妇,俺昨晚一直在家,一根鸡毛也没见哪!”
‘不是俺’?!张连义心中一动,昨晚堂屋里那一幕忽然涌入了脑海:他刚进屋的时候,强子娘就一直在那呆呆地嘀咕:“强子,不是俺!不是俺!”
昨晚的事情太过诡异,他心里麻乱,倒是忽略了这个细节,到底是咋回事?他坐不住了,站起身冲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赶去。
进了家门,灶房里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冒出炊烟,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不见人影。这娘们去哪了?怎么没做中午饭?堂屋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咿咿呀呀的,应该是女人的声音。
这时候他有些心烦意乱,也没多想,直接上前推开了房门。面前出现的情景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房间里香烟缭绕,迎面八仙桌上摆了一个小小的神龛,里边贴了一张写有‘仙’字的黄纸。神龛前,六个木人箭手一字排开,箭尖朝外,正对着门口。一刹那间,张连义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浓重的杀气,眉心处都有点痒痒的感觉。
八仙桌靠近前沿的地方摆着供品和一个插着供香的茶杯,三支香已经快要燃尽,香灰并没有落下来,而是弯弯曲曲地分别形成了两个空心圆。三支香,六个空心圆,对着后边的六支箭。这是在射箭靶吗?张连义忽然有点啼笑皆非了。
地面上,强子娘背对着房门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语速极快,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神秘而阴冷的气氛,让张连义浑身发冷,而且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总而言之一句话:房间里变得让他很不舒服!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走上前站在女人身后,尽量放缓了语气说道:“他娘,我不是说过不让你动这些东西吗?你咋又拿出来了?现在到处都在破除封建迷信,这些东西让外人看见了,是要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