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都是大排档,觥筹交错的热闹,木代和罗韧选了家家常菜馆,在室外的伞棚下落座就餐,夜越黑,灯火越亮,而依赖着这条街谋生的另一些人,陆续上工。有拖着音箱话筒出来卖歌的歌手,手里拿着歌单,目光炯炯,专门招呼情侣。过来到两人桌边:“帅哥,点歌吗?十块钱一首,二十块三首。”“不用。”“女朋友这么漂亮,点一首吧,我们这里有很多经典老歌,比如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啊……”“不用。”那人来了气,骂骂咧咧走远,说:“抠门儿!”木代低头扒饭。又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只五六岁,提着个篮子跑过来,说话奶声奶气:“大哥哥,给姐姐买朵玫瑰花吧,五块。”木代继续低着头扒饭,目光却悄悄溜到小姑娘挎着的篮子上,里头的玫瑰倒是新鲜的,花瓣滴露,枝梗青翠,梗上突兀的刺——好像在说再好的爱情,也会有尖刺的伤。从没收到过罗韧送的玫瑰,五块钱,真心不贵。听到罗韧说:“不用。”小姑娘不屈不挠的,踮着脚尖:“哥哥买一朵吧,才五块钱,我今天还没开张呢……”估计有人教了这套说辞,这么小的孩子,连“开张”是什么意思,其实都不大懂吧。眼角余光,看到罗韧顿了一下,然后掏出钱包,取钱。所以大概是要收玫瑰了,只是,第一朵玫瑰,来的这么勉勉强强,总有点意难平。看到小姑娘从篮子里取花了,一朵,花苞半开,娇艳,又妖冶。再意难平,也忍不住唇角微弯。忽然听到罗韧说:“钱拿着,花不要。”☆、165|第⑤章木代沉默着吃完饭,沉默着看罗韧付账,沉默着跟罗韧上车,路上踢了一颗小石子,骨碌碌滚到水沟里去了。罗韧先开副驾的门,让她上车,木代坐上副驾的时候,他忽然俯身下来,在她眉心上亲了亲,说:“是我不喜欢玫瑰。”说完了,帮她关门,然后绕过车头去驾驶座。木代在座位上笑,隔着玻璃看罗韧,狡黠地觉得自己沉默的小性子得了回报。车子重新上路,出了收费站之后一路坦途,车灯打开,只照车前那一段路,天黑了,就没有风景可看,木代额头抵住车窗看了会,又转头看罗韧:“为什么不喜欢玫瑰?”罗韧说:“就知道你忍不住要问的。”他深吸一口气,喉结不易察觉的滚了一下。“有一次,和尤瑞斯他们去酒吧。”去酒吧是常事,高强度高压力的搏命需要极度宣泄的放松,烟、酒、女人,都是途径,还有更放松的,比如毒,但他们都很有默契的不碰。那一次去酒吧,罗韧迟到,刚跨进门,尤瑞斯就把他拉到边上,意味深长的挤眉弄眼:“有个妞,你一定喜欢。”说完了拖拖拽拽,把他搡到吧台。只一眼,罗韧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菲律宾人大多是马来人种,并不是不好,但跟罗韧的审美差的很远,青木他们追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逼急了,他就把聘婷的照片扔出去:“这样的。”难怪尤瑞斯说他会喜欢,吧台的那个女子,眉目间八成像中国人,但肤色气质,又带东南亚的热力妖冶风情。惊艳的漂亮,穿高开叉的银色晚礼服,盘发,两边各坠下蜷曲的丝缕,慵懒优雅。修长优雅的脖颈,钻石项链,金米分的眼影星光璀璨,饱满的红唇一如丰润玫瑰。和这酒吧格格不入。罗韧奇怪:“哪来的?”尤瑞斯耸肩:“不知道。富商的姘头、大枭的情人,都有可能。”谁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这里是棉兰,几道街以外就会有抢劫、械斗,乃至爆炸,谁也不信这种酒吧,会出个公主。居然连上前搭讪的人都没有。罗韧也没有,坐了角落的台子,要了酒,自斟自饮。饮到中途,那女子自己过来,一撩裙摆,在他的身边坐下。主动跟他说话:“这酒吧里的男人,要不然是有伴,要不然是在挑逗舞女,只有你是一个人,居然也不为我买酒。”罗韧说:“你一身的珠光宝气,普通人也不敢靠近的。”那女子笑:“我觉得自己生的漂亮,和朋友打赌,到酒吧来会被好多人搭讪。结果无人问津,马来舞女都比我抢手。”“你换一身装束,穿吊带、热裤,头发散下来,满场的男人都为你疯狂。”那女子听的眼睛发亮:“你等我。”罗韧看到她拽了个舞女,在角落的暗影里讨价还价,解下耳朵上的耳环,又脱下脖子上的项链。那舞女接了,喜滋滋的,带她从后门出去。再出现的时候,她真穿吊带、热裤,长发波浪样散着,顷刻间就众星捧月般成了全场的焦点。但她不接受任何人为她买的酒,指着罗韧说:“只喝他送的。”满场起哄,以尤瑞斯和青木吆喝的最为大声。她指名要点北极光,但调酒师不会,于是她自己动手,调好之后说:“要关灯才好看。”酒保很配合,四下拉了灯,她端着那杯鸡尾酒走向罗韧。难怪这酒叫北极光,她缓缓走近的时候,杯子里流光溢彩,璀璨的像银河星云。罗韧没拒绝,慢慢喝光,说:“说好了我请你的,结果是我喝。”她说:“你也可以送我别的啊。”亮灯的时候,罗韧送了她一朵玫瑰。……木代听的怔住,过了会郁郁寡欢地笑,说:“罗小刀,你不该给我讲这个。”“再然后,她就不见了,她什么时候走的,谁都没留意。”还讲,木代把脸偏向车窗,车窗的影像里,她的表情有几分愠怒:“不听了。”“尤瑞斯他们还在寻欢作乐,我却觉得是神奇的邂逅。于是我从酒吧后门出去找那个舞女,我记得,她用钻石耳环和项链,向那个舞女换了那套普通的吊带和热裤,我想帮她把首饰赎回来。”木代懊恼地把脑袋撞在车窗上,还讲!“那些舞女生活清苦,大多就近住在酒吧后头的木板屋里,我去过很多次,也算熟门熟路,于是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推开木门。”“屋子里衣服扔了满地都是,那个舞女死了,躺在床上,中了两刀,一刀割喉,一刀开膛,血流了满地都是,我进去的时候,血还在从床上往下滴。”滴答,滴答,而屋子外头,隐隐还能听到酒吧的嚷乐声。一股寒意从木代的脊背升起。罗韧笑起来,开始轻笑,继而大笑。“你是不是像我一样,起初也以为,她是个用钻石首饰交换衣物的可爱姑娘?”不是的,她笑盈盈的跟着那个自以为占了便宜的舞女进了房间,要了她的命,然后不紧不慢的挑选衣服,换好,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罗韧冲到门外,扶住门框呕吐,那杯片刻前惊艳如星云的北极光,此刻是酸、臭、叫人思之欲呕。“我一句玩笑话,害了个无辜的人。”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拧开手里的水,问他:“喝水吗?”罗韧摇头,眼前的路长的望不到尽头,车灯的光永远冲不破黑暗。“那个女人就是猎豹,没有人能从猎豹手上拿走她的东西,不管是钻石首饰、金钱,还是眼睛。”拿走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哪怕是……很久以后。车子里,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木代开始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恨不得下一刻就是清晨、九点,已经到了楚雄,接到了曹严华。不想让罗韧再去回忆。她轻声说:“要么就不要讲了吧。”罗韧笑了一下:“一鼓作气吧,这个时候不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再说。”“那之后不久,我们又有几次漂亮的仗,几次下来,我成了无形中的领头——私人武装就是这样,没有指派,没有规定,一切靠实力说话。”“好的地方是身价水涨船高,不好的地方是枪打出头鸟,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一天,很紧急的,接到一桩生意。棉兰帝国酒店,二十三个人质被绑架,都是外国游客——说游客也不确切,棉兰很少游客,二十三个人,大多是因公因商,所以酬金很高。我们出动的也迅速,几乎是把对方堵在了酒店里。”一场枪战,激烈交锋,连手榴弹都用上了,绑匪押着人质,从一层大堂退到二层,又退到三层。这次绑架,背后的人物是猎豹。罗韧让人很快找来酒店的建筑结构图,考虑攻防的布置,正安排谁留守谁从高处破窗的时候,二楼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响和人质的惨叫。后来才知道,绑匪和猎豹取得了联系,猎豹说:“绑不回来,也不能留给别人赚钱啊,我心里会不痛快。”所以,一个不留。“听到枪声之后,我就觉得不妙,所以和青木两个破窗,其他人强攻,破窗进了三楼楼层之后,走廊上已经是尸横遍地,又出奇安静,绑匪显然已经各自在暗中隐蔽,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罗韧和青木两个人,端着枪,手指轻挨扳机,全身的神经绷紧,起落步都轻,慢慢绕过地上的尸体。就在这个时候,罗韧注意到,有一具尸体,忽然挪动了一下——不是因为人没死透,而是因为,尸体之下,还护着个小孩。青木蹲下身子,把那具尸体翻开。下头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金色头发,白皮肤,大眼睛,眼里含着泪,身上都是血污,瑟瑟发抖。对讲耳机里,忽然传来尤瑞斯的声音,大骂脏话,说:“罗,中计了,猎豹的后援来了,出路给堵了,这趟,不提头,冲不出去的!”几乎是与此同时,酒店外头和走廊里,同时响起子弹密集的扫射声,罗韧抱住那个小姑娘,一个翻滚进了就近的客房,青木翻进了对面的那间,两个人同时检视身上的武器和弹药余量。小姑娘噙着眼泪看罗韧。罗韧和对面的青木打手势。——我先冲,你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