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说:“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块皮?”丁国华明显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点哆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罗韧又低头:“左脚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做的?”那股抵在门上的,强压着跟他对抗的力在减弱。罗韧松开手:“跟你类似的人,我也认识几个,有没有兴趣交流一下?”等了一会,门上传来防盗链的搭扣顺着滑槽取下的声音。罗韧和木代对视一眼,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丁国华的房间真的是老式的,桌上还铺着白线钩织的桌布,黑白小电视机,壶身上绘着大牡丹的保温瓶。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给两人倒了水,然后挪了张圆凳坐在对面,两手不安的抓着大腿上的裤子。“刚你说,跟我类似的,还有别人?”“我叔叔,自杀死的。发现尸体的时候,左脚被砍,后背上少了一块皮,长方形这样,像根竹简。”丁国华嘴巴半张,好一会才轻轻“哦”了一声。罗韧示意了一下他的脚:“怎么发生的?”丁国华苦笑:“说了你们也不信。”又说:“就是在家睡午觉的时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过来,整个下半身都是湿的……”那时候,居然还以为是成人尿床了,结果一掀被子,扑鼻的血腥气,断口处,还能看到被血弥着的白茬茬的骨头。“那两天跟我爱人吵架,她一气回娘家了,屋里就我一个人,窗关着,门闩着,被子都没掀开过,什么征兆都没有,一只脚就这么没了。”好在他是医生,知道怎么样急救,赶紧找家用的绷带捆住腿上部,第一时间止血——这一处疼的太厉害了,以至于背上的那一片异样,他只以为是瘙痒,几天后洗澡的时候才发现。罗韧问:“当天,睡午觉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丁国华想了想:“有个女人来找……就是你们想问的,艾滋病诊断的事。”“那个女人,情绪不稳定,前一秒会苦苦哀求我给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转,又会跳起来唾你的脸,踹门,拿砖头砸你家的玻璃。”“这样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拿医生出气。”“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门口闹,又是敲门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顾自上床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到她挠着门哭嚎。”罗韧的眸光渐渐收紧。根据经验,凶简离身时,下一个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这一条对上了。木代忽然问他:“我们之前,让人打听过你,信息少的可怜,甚至根本没有提过你被砍过脚,其它人不知道这回事吗?”木代居然问出这个问题,罗韧有点意外,他自己都没往这方面想。丁国华苦涩的笑:“我没有对外说……伤口都是我自己处理的,起初我请病假,后来迫不得已要出门,自己装的假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走路别扭,我就说是摔的……”罗韧定定看住他:“为什么?”丁国华的精神有点恍惚:“我也说不清楚,那一阵子,发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脚,我居然觉得,像是报应。”怪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说不清楚。起初,只是一点诊断上的小问题,比如,遇到个相熟的病人,在取药窗口等着买药,他经过时顺便看了一眼药单,会建议说:你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吃xxx,药性烈,反而容易出问题。病人比他还惊讶:“丁医生,这药是你开的啊。”我吗?怎么会?可能是处方开的太潦草了吧。他要了处方单来看,确确凿凿。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无人处提醒自己:老丁啊,干医生这行的,脑子可不能迷糊啊,随便一句话出去,要人的命呢。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从起初的开错药,到后来对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无中生有。丁国华的声音无比艰涩:“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明明知道,也无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我爱人的关系渐渐紧张,她觉得我脾气暴躁,像变了一个人……”罗韧陆续接触过凶简的附身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无法沟通,这还是第一次,去听当事人叙述回忆。他想起叔叔罗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力量才说出的“罗韧,不要让我杀人”。丁国华的挣扎,应该比叔叔还来得强烈吧,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医者父母心,每天把绝望带给病人,他的内心煎熬可想而知。而且,当时的南田还很穷,县医院的诊断几乎是定案了,很少有人还有那个财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运气。那个女人他也记得,姓项,项思兰,她得的是性病,对艾滋病也根本不了解,头次听到的时候,还问他:“要吃什么药啊?”再后来,知道了这病是绝症之后,她就有点疯狂了。听说,她把血滴在邻居烧饭的锅里,恶毒地嚷嚷说,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丁国华提到项思兰这节时,罗韧担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触时,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我没事。丁国华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拉回来。“所有的这些,那种控制,在我丢了一只脚之后,好像就忽然消失了。”“但是我觉得,我这个人,也不配再做医生了,我也很怕再见到那些被我诊断过的、耽误过的病人。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人家来拜访我。”他低下头,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有时候看到这只脚,觉得像是天谴一样,去补自己造的孽了。”又看罗韧:“你说你叔叔也跟我一样——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一阵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罗韧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给他道出凶简的由来,顿了顿模棱两可:“是一种病,无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没能挺得过来,他自杀了。”“自杀之后,莫名其妙被砍了一只脚?”“是啊,没法解释,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天谴吧。”从丁国华家出来,已经是半夜,群里有消息,炎红砂接了曹严华的班。曹严华在医院枯守一天,也是长日无聊,交班了之后反而夜半兴奋,就想找点刺激的事做。——去腾马雕台吗?有心跳哦,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红色的高跟鞋哦。没人回复他,他也没再发,炎红砂不可能陪同,曹严华估计是私底下纠缠一万三去了。罗韧留意看木代,没法不担心她,这么久以来,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亲的消息。原来她母亲叫项思兰,原来她并没有得艾滋病,这等同于昭示,项思兰很有可能还活着。木代这个名字,是霍子红给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项思兰有没有给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过,很多人叫她囡囡。囡囡,这个家常熟见的名字,念起来也蛮上口的。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长,木代踢飞一块脚边的小石子:“听丁国华说了那么多,有头绪吗?”罗韧反问:“你呢?”木代说:“我想到一些东西。”她停下脚步,掰手指头:“张光华,是被我红姨推到水里淹死的,凶简离开他之后,找上了刘树海。”“刘树海在济南的小旅馆里病死,凶简随之找到了你叔叔,罗文淼。你叔叔自杀之后,凶简又附上聘婷。”“然后我们得出结论,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后,凶简会寻找新的宿主,我们甚至基于这个结论,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简从聘婷身上逼了出来。”罗韧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木代说:“但是我们因此陷入一种思维定势,觉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简才会离开。”如果凶简是有自由选择权的呢?“我妈妈……项思兰,是比丁国华更好的附身对象。”还没有被凶简附身时,她已经怀揣了那么大的恶意: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第一根凶简,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都类似随机选择,这些人,本性还可称善良,罗文淼甚至做过一些尝试和挣扎。第二根,因为是只老蚌,无法了解,无法沟通。只觉得类似于一种机巧似的聪明——凶简怕水,偏偏附了一个可以在水里往来无阻的。第三根,那个缝制扫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简的结合,有一种期求活命的无可奈何,她想报仇,没有凶简的话活不下去。第四根,弃掉丁国华,选择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项思兰。凶简不是真的只是的呆板简片,它在思考、在尝试,也在布局,布一个截止目前,他们连边角还都没挨到的局。她问罗韧:“将来,会出现那种主动的,想被凶简附身,想和凶简合作的人吗?”罗韧点头:“我对人心不抱乐观的期望,我觉得一定会。”木代若有所思:“那我们得小心了。”“我们一直很小心。”木代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简,有了足够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动愿意追随它并出谋划策的人做佐助,难道它不想把另外几根拿回去吗?”罗韧心中咯噔一声。尽管截至目前,尚未发现迹象,但神棍确实也提过,凶简之间,可能会有一些交流和沟通。另外三根,另外被他们的血幻化成的凤凰鸾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个盛满水的鱼缸里,那个鱼缸,在丽江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房门虽然锁上了,但并不牢靠,脚一踹就开了。☆、124|第②⑧章回到宾馆,因着木代的话,罗韧很难睡得着。看了眼时间,真不适合这个时候给人打电话,但他还是拨了。郑伯过了很久才接起来,怒气冲冲:“罗小刀,你找骂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罗韧说:“对,我就是来找骂的,太久没被你骂了,怪惦记的。”于是郑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最经不住年轻人的哄。他絮絮的抱怨了罗韧一通,比如开了店拍拍屁股就跑,万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这儿休养,也该是时候给她做进一步药物刺激治疗了。罗韧静静听着,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这么多琐碎的家长里短,有一种奇怪的宁谧和温暖。他拥着被子,绝不忤逆郑伯一句,偶尔开口,不是“嗯”就是“是”。郑伯那一腔牢骚终于发完,终于给他发问的机会:“你大半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罗韧问起二楼尽头处那间房子,还有里头的东西。郑伯说,那间房子你不是锁了吗,钥匙都带走了,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哪有闲心去管你那些东西。挂了电话之后,罗韧心里轻轻吁一口气。